此刻


我的心跳快到幾乎要失足頓停。這裡又熱又暗,我被活埋了。我死了。
我僅存的理智足以驅散這些念頭,卻無法壓抑內心的恐懼。嘴巴發乾,氣味古怪酸澀,舌頭有如地毯般笨重,喉嚨溢出充滿酒精的喘息,那股味道在胃裡盤旋,全身漬滿汗水,還有一條手臂掛在我的胸前,一條腿壓著我的雙腿,我被一具肉體牢牢銬住。
天吶──天吶──靠──天吶──靠。
我的身體在嘶吼:血液咆哮、心跳如雷、喘息尖銳、胃部翻湧、頭痛欲裂。
我即將迎來一次全面爆發的恐慌發作。
久違的第一次,算不上什麼安慰。
我在哪裡?我做了什……
出去──操──我得出去。
我掙脫那條手臂和腿,從沒蓋被子的床單滾落到沒鋪地毯的地板上。或許我第一個直覺是對的:我死了,而這裡是地獄。黑暗淨空了我的視線。剩下的衣服在哪裡?
還有呼吸,我需要更多的空氣,或者更少。把我腦袋裡的燈光秀關掉。一片紅黑遮蔽了我的視線,宛如高速轉動、永不停止的賭盤。
老天──靠──衣服。
散落在這片虛空的某處。長褲、襯衫、背心、外套和一隻襪子,我的手指握住手機,令人安心的清涼護符。
我衣衫不整,將剩下的東西抱在懷裡,輕輕推開門。黑暗湧入另一片黑暗,我如同希臘神話中的奧菲斯般回過頭,陰影越過他的臉,但他動也不動,徹底地、毫無警覺地沉睡,像孩子一樣,像醉漢一樣,像傻瓜一樣。
我的腳步聲沿著斑駁牆壁的狹窄走廊嘎吱前進,踏入全然陌生的街道。
然後
呼吸──只要繼續呼吸──繼續呼吸──然後離開。
我踉蹌走下人行道,那份窘迫──因為這一切的一切──像裝滿石頭的背包般從肩頭落下。
我仍舊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,郊野向四方蔓延,而遠方海洋和天穹交界的地平線上,是一片朦朧的白光,我掏出手機。三點四十一分。
天吶──靠──天吶。
電池只剩下一格,我打電話給奈爾,他沒接,於是我又打了一通,這次他接了,我沒等他開口。
「我不知道自己在哪裡。」我的聲音連落在自己耳中都覺得過於高亢。
「埃奇?」奈爾的聲音很古怪。「你什麼意思?你在哪裡?」
「我剛說了,我不知道。我……我幹了蠢事,我得回家。」
我的呼吸又開始紊亂。
「你不能叫計程車嗎?」
「對……不……我不知道、我不知道,我不知道號碼。萬一它不來呢?我不知道。」焦慮像水母一樣在我體內盤旋,但我通常能夠克制自己不開口承認。
我沒想到叫計程車,然而就連那個念頭本身都沉重到令人生畏,無比恐怖的潛在災難困境。
「你能不能來接我?」我問道。
稍後我會明白那有多可悲:走投無路的乞求、話語中充斥的操控欲心機;稍後,我會記起叫計程車是一種日常行為,不是難以估量的折磨;稍後,是的,稍後我會被羞愧和自我厭惡淹沒。
空虛的嘆息自手機溢出。「喔,老天,埃奇,你就不能──」
「不、不、我不能。拜託,我得回家。」
「好吧好吧,我就去。你能不能至少找到街道路標?讓我大概知道你在哪裡?」
我用汗濕的手抓緊手機,沿著建築物盲目奔跑。窗簾像眼睛一樣緊閉著。
「馬爾堡街,」我說。「馬爾堡街。」
「好,我就過去,等……我就過去。」
我靠著牆壁坐下等待,不理性的恐慌終究消退,留下一陣一陣麻木的疲憊。我的外套口袋有一包香菸;我根本不應該有香菸,但反正情況已經爛透了,我點燃一根菸,灰色的煙慵懶地遶入灰色的夜。
不喝酒、不抽菸、別忘了服藥,別打亂生活作息,從來沒有人挑明了說:「別和陌生人在不熟悉的城市裡搞一夜情」,但那或許涵蓋在「千萬不准享受」的條款內。事實上,一夜情大概是這段日子以來我唯一能忍受的性愛方式:照我的規矩,我才能控制一切,和我自己。
但今晚我違反了所有的規矩,也即將付出代價。我能夠感覺到海水緩緩拍打著我坍塌的理性懸崖,我就快崩潰了,我就要深深、激烈地崩潰到內心只會剩下絕望,香菸至少或許能夠延緩發作,撐到我回家。
我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,神經被尼古丁麻痺,皮膚因為低溫而顫抖,不過終於,奈爾開車到來,傾身越過座位,打開乘客座側的車門。
「上車。」他說。
他沒穿上衣,頭髮凌亂,一串深紅色的吻痕從手肘延伸到肩膀。
「抱歉。」我踩熄香菸(我抽了多少?),爬上車。
他沒應聲,直接猛地拉動排檔桿,開車駛離。我的頭靠在車窗上,看著布萊頓的街道自眼角褪去。高速公路在我們駛入後,便成了一道流動的黑暗,別無所有。
奈爾的手指在方向盤上敲著緊繃的節奏。他從大學就認識我,那時的我不是現在這個樣子。我們曾是朋友、情人、伴侶,如今淪落至此:犧牲和累贅。
「我很抱歉。」我再次嘗試。
沉寂塞滿車廂,混雜入黑暗。
「你不能繼續這樣對我,」奈爾終於開口:「你在……這會……毀了我的生活。」
「你在摧毀自己生活這方面似乎也幹得不錯,」我將視線轉離窗外,碰觸他上臂一道疑似吻痕的陰影。「我以為你剛剛在邁斯那裡。」
我從來不想傷害奈爾,但那始終無法避免,從某個角度來說,那樣反而更糟,彷彿我總是輕率地對待珍貴的感情。說實話,我有時候甚至覺得連繼續喜歡他都很難,他目睹過我最落魄的狀況,但那只讓我覺得憎惡和羞辱,有如他的眼中潛藏著無數成群蠹蟲般的屈辱回憶。
「是又怎樣?」他說。
「他就要結婚了。」
奈爾和我在一起曾經相當合理,那是我在第一次狂躁發作後獲准出院,他讓我再次感受到接近人性的情感,而當時的我很容易將感激混淆成愛情。我不知道奈爾一直在追求什麼,或許是一種純粹。當然,他仍然愛著邁斯,始終不渝。我原本應該是他的安慰獎,結果成了一筆爛交易。
「他還是可能改變主意。」奈爾說話時嘴角勾起一抹諷刺的扭曲,但我仍然看得出他沒有完全放棄那個可能性。
「他不會改變主意。他想和艾美廝守。」
「渣雙性戀。」他嘟囔道。就像我們所有的笑話,過時,也早就已經不再有趣了。
我試著微笑,卻覺得太過費力,嘴唇拒絕合作。奈爾和邁斯在大學時偶爾會上床,那是每個人都互相有一腿的普遍文化,但邁斯奔放的老二護衛著一顆不輕易愛人的心。
「你不能再繼續等他。」我說。
「操你的。」
「好吧。」
除此之外,我似乎無言以對。
「如果你愛某個人,就該努力爭取他。」奈爾的視線緊盯路面。
「或者在毀掉他的生活之前放手。」
奈爾大笑,笑聲銳利如刀。「從你口中說出來可真他媽好笑。」
我閉上眼半晌,尋求私密黑暗的平靜。
「你只不過出門一個晚上就要打電話給我。」他說。
此時此刻我不該這麼做,但委屈的酸澀像嘔吐物般塞住我的咽喉。「我本來就不想出門。」
「你就天殺的不能為別人著想一秒鐘嗎?邁斯希望你出席。」
「啊,對,邁斯,總是回到邁斯頭上。」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那麼說。
車速顯示器上的指針在顫抖,八十、九十,我認為奈爾根本沒察覺到,引擎在剛剛生成的寂靜中低吼。
「原來在你徹底崩潰時,」奈爾若無其事地說:「而我幾乎每天到那間他媽的瘋人院裡探望你,是跟邁斯有關係,對吧?當我發現你滿身是血,躺在走廊上昏迷不醒時,跟邁斯有關係?還有每次你抑鬱到吃不下東西或離開那間天殺的房子,而我去照顧你時,那跟邁斯有關係?每次我阻止你傷害自己,邁斯;確保你不會又進醫院去,邁斯;在你沒辦法出門時幫你去拿藥,邁斯,帶你去做心理治療,邁斯。」
「老天,」我像孩子一樣暴躁地說:「如果我浪費了你那麼寶貴的時間,你何必管我?」
曾經他或許會說:因為我愛你。
曾經他或許會說:因為我關心你。
「因為我他媽的一直覺得愧疚,」他厲聲說:「因為上次我不管你,你就差點自殺!」
他的話在我的腦中迴盪。我將袖口往下扯,遮住手腕:量身訂製服飾的隱密優點之一。我所有的襯衫都是這種剪裁。
「那和你無關。」我靜靜地說。
他沒回答。
現在我們真的無話可說了。
夜色緩緩逸去,褪成銀灰的倫敦黎明。旭日從厚重雲層後方散發黯淡的光芒,在天空中投射出有如幻燈機影像的模糊陰影。
奈爾在我的公寓外放我下車,然後像決心不回頭的男人般開車離開。我走進門,爬上樓梯。重複的肢體動作向來令我覺得安心,在其他必然都成了偶然時,提供一處錨點。我感到渾身浸滿了疲憊,被自己的血肉壓得喘不過氣,同時失去真實感,彷彿如果我不專心致志地活著,手指便會散成煙霧。
我小心翼翼地將鑰匙插進鎖孔,轉動,聽見喀嗒聲,推開門,踏進去,讓門自動在背後關上。熟悉的牆壁。
正常人不會坐在自家的玄關,但我找不到力氣多走一步。我躺在地板上,手指在木紋地板上伸直,粗糙而光滑、癤疤和螺紋,時而出現的深斷口宛如傷痕。我害怕思考、害怕回憶。我想要哭泣,卻早已流乾了眼淚。
曾經,我們在鋪著橡木地板的房間喝茶,紫藤攀附於拱形窗下,風中盈滿花香。
曾經,邁斯和奈爾在絢爛燈光下的人海中央翩翩起舞。
曾經,我出入有車馬,往來無白丁。
曾經,我光芒萬丈、春風得意,每個明天都是狂歡日。
曾經,文字像璀璨銀線般纏繞在四周,彷彿夏日的蜜桃似的舉手可得。
曾經,宇宙宛如我掌中的明珠,而我是世界的軸心。
曾經,我向上翱翔,然後墜落、崩潰、迷失。
然後是圍困的灰牆,藥物的憂鬱迷霧,分鐘年月失去了一切意義。
後來,我在艱難前進的灰暗日子裡斷斷續續舉行了復原典禮。我努力重新開始寫作,像擺設餐具一樣鋪陳文字。奈爾搬進來,接著又搬出去。
最後便是如今這般。以及昨天。


昨天

昨天是邁斯的告別單身之夜,我沒能躲過去。我在放朋友鴿子這方面十分老到,可惜奈爾清楚我所有的伎倆。我向來的策略包括以充滿說服力的欣喜和感激態度接受邀請,接著預約車票和住宿以展現出席的誠意,假裝讀過所有的電子郵件(我不認為這是浪費時間金錢,而是對日後安逸的投資),終究在最後一刻抽身──帶著無比的遺憾。大家總是能夠體諒,他們別無選擇。
我在原定前往布萊頓的出發時間半小時後才留言給奈爾,表示我今晚沒有心情出門。那甚至不是謊言,我唯一作假的部分在於我可能永遠沒有出門的心情。
結果奈爾出現在我的公寓,用我還沒索回的鑰匙進門,而且拒絕接受否定的答案。他說那是最後的狂歡,我不確定是誰,或是什麼的最後──曾經的我們,或許。
於是儘管我百般不願,也明知不該,終究還是出現在布萊頓,出席一場告別單身派對,在同志酒吧舉行,籌辦人是新郎最好的朋友──單戀他的那個。我還以為我懂什麼叫地獄。
那是星期五晚上,所以整個場地擠滿了人,跳舞的人從舞池溢出來,互相貼緊的肉體湧進夜店的每個空隙,天花板的LED燈宛如千萬顆絢彩星子在頭頂流轉、墜落,在下方的身軀上崩碎成瞬逝的琉璃屑,一勾電藍在高舉的手腕上閃耀、一抹草綠掠過咽喉、粉紅和紫色的裂紋順著某人裸露胸膛上的汗水熠熠淌下。聯覺(聯覺:大腦同時處理多種感官的資料,以致一種受刺激的感官或認知,會自發性激發另一種感官刺激或不具相對關聯性的認知。)式明暗對照法,空間和肌膚、光與陰影的奇蹟纏結。
正在播放的音樂是我已經多年沒有留意的那種深沉迷亂的電子浩室(浩室:House出自於芝加哥當代知名的舞廳「倉庫」(Warehouse),當時駐場DJ法蘭奇‧那寇斯(Frankie Knuckles)在此播放經典迪斯可及歐陸合成器電子音樂的混音舞曲,舞廳常客將之歸納於浩室類型。),性和聲響的心跳鼓動、融合所有毒品的藥物、我的狂躁症主題曲。就連現在,從無盡的遠方旁觀陌生人流暢的動作,我都能感受到某種模糊又遙遠,疑似歡愉的迴響,彷彿某個闊別重來的舊情人正敲著不復開啟的門扉。
「我們認識嗎?」身邊響起的聲音穿過音樂。
我頭也不回。「不,我不認為。」
我們在樓上訂了貴賓區,遠離擁擠的人群,距離雞尾酒吧檯很近,奈爾原本希望所有人在這裡喝酒打屁,不過到目前為止,大多數人都像消失在大海的浪潮般逸散到人群中。我半身隱沒在陰影中佇立,手肘交疊在欄杆上,興趣缺缺地望著下方的場面,很勉強才能認出正在共舞的邁斯和奈爾,以及邁斯的幾個正急著從另一個角落離開的銀行業朋友。
「確定?你看起來很眼熟,你和邁斯怎麼認識的?」
這個人似乎不打算接受暗示。我迅速而不悅地看了那名不屈不撓的搭訕者一眼:棕髮棕眸、寬嘴邊留了一圈古怪的口字鬍,漂亮的手臂。我的菜,以前的菜,至於現在?波瀾不興。
「我們是大學同學。」我說。
「我也是!」他的口氣聽起來真的很振奮。「喔,對了,我叫休,休‧黑斯汀。」
我漫不經心地揮了揮手,打消任何握手的意圖,也沒有搭腔的打算。聊天就像火花,只要不給它們空氣,響了幾聲之後就會熄滅。
「抱歉,我沒聽清楚你的名字。」他說。
「埃奇。溫特。」
「等等,」他大喊:「我真的記得!我看過你的書,叫什麼名字來著?煙霧和什麼的?」
他期待地盯著我。
「《煙似棘花》。」
「沒錯,那本書很棒,我很喜歡,不過相當古怪──別介意──那就是所謂的魔幻寫實主義嗎?像那個西班牙作家寫的?」
馬奎斯是哥倫比亞人。「對,」我說:「就像那種。」
我感到難以言喻的疲倦,但他還是說個不停,他的興致像卡通裡的壓路機般將我輾平。
「你還寫過什麼?得過布克獎(布克獎:每年頒發給用英文寫作並在英國出版的最佳原創小說的文學獎。)嗎?哈。」
「我不再寫作了。」我說謊道。
「噢,不,真的嗎?但你那麼有天分,應該繼續寫。」
「我不覺得。」
「為什麼?獲得主流讀者認可的同志文學很少見,你的族群需要你。」
「我無話可說了。」
休對我露出熟悉的茫然無措表情,代表我終於成功地拯救了這段對話。
「要不要來杯酒?」他問。
酒精對我的療程非常不好。「老天,要。」
他咧嘴笑。「事實上,我有更棒的東西,要嗎?」
我抬起眉。「希望那不是搭訕臺詞。」
他臉紅了。他至少跟我一樣大,感覺卻比我稚嫩幾百歲。「那個,如果你想要的話,我們也可以選這個。我的意思是,我很樂意配合,不過可能只能二選一。」
他攤開掌心,我瞥見一顆熟悉的粉白色藥錠。
「我選那個。」我說。
他看起來似乎很失望,我不在乎。
「舞池見。」他把搖頭丸遞給我,漫步離開。
毒品對我而言比酒精更糟,但從某些角度來說,更美妙。夾在我手指間的是一小片的快樂;對,很虛假,對,很短暫,但話說回來,我不確定快樂還有其他形式,何況窮途末路的人哪有挑揀的資格?
我和自己玩著遊戲,擺出抗拒的姿態,彷彿取捨全在一念之間,可惜事實是無論任何代價,我都樂意付出,只求能感覺……好一點,只要別那麼孤獨、那麼淡漠、那麼生氣全無,什麼都行。
一隻手扣住我的手腕。

「你天殺的在做什麼?」奈爾咆哮:「你他媽瘋了嗎?」 他可能弄痛了我,但我根本魂不守舍,無法突破包覆全身的那層麻木。「喔,對啊,我還有一張醫生的診斷書。」
「你天殺的不能吸毒,你很清楚會有什麼後果。」
我將藥錠從一手拋到另一手,在奈爾攔截之前抓進手中。他的身體就在我的背後,感覺幾乎就像曾經他擁抱我的模樣,手臂緊緊包圍我,彷彿擁抱能夠構築一個世界、定義一種現實。我半抬起頭,往上看向他。
「就這麼一次,」我的聲音是一根走投無路的顫弦。「不要緊的。」
「不行。」
「輪不到你做決定。」
他的手抓住我另一隻手腕。「我不會讓你傷害自己。」
「那也輪不到你來決定。」
但奈爾壓住我,逼我鬆開手指。有一瞬間,那顆小圓錠似乎黏在我的肌膚上,彷彿像我渴望它一般地渴望我,接著卻滑落下去,砰地從欄杆彈開,掉進扭動的人群裡。多麼可悲、庸俗的悲劇,原本應該是喜劇才對。失落的灰色浪潮淹沒了我,如同塵埃般苦澀、棘刺般尖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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