Yellow 2

媽媽:英啊,大舅舅去世了 11:32
媽媽:22號出殯。今天晚餐之前可以過來吧?一起吃飯 11:33

簡單的訊息卻讓宰英的心情非常糟糕,因為這就像把每年十月的家庭聚會提前一樣。舅舅不管活著還是過世,都是一個令人厭煩的存在。一想到馬上就要看到「血緣」們讓宰英有些不悅,但他還是回覆「知道了」。
吃完飯、洗完澡,他把耳環全部摘了下來,換上不會被挑毛病的衣服。整理好黑色西裝、三天份的盥洗衣物、隱形眼鏡和必備用品,走出家門時已經是下午兩點了。
宰英發動車子後,打了電話給想雨,但他並沒有接。想雨總是把手機調成靜音模式,因此他很少當下接到電話。

這三天我會去一趟鄉下──喪禮 14:02

傳完訊息後,宰英便出發了。
疾駛了三個半小時,從稍微打開的車窗縫隙中傳來了大海的味道。現在的時間還在晚餐前。即使這座城市臨海,卻無法讓人感受到一絲浪漫。海岸線布滿著密密麻麻的工廠煙囪,只要來到這裡,宰英的心裡就像壓了一塊沉重的石頭般變得悶悶不樂。
宰英在媽媽訂好的飯店Check in,接著放好行李後就走向了她的房間。距離去年家庭聚會最後一次見面,只隔了七個月。宰英一敲門,裡頭便傳出了輕快的腳步聲,隨即門打開了。一個衣著整齊的孩子從門縫裡探出頭來,一臉緊張地敞開房門。
「宰英哥哥!您好。」
「嗨。」
宰英經過向他鞠躬打招呼的少年身旁,走進了房間。自己姓張,媽媽姓申,孩子則姓白。如同彼此擁有不同姓氏般,宰英感受到了他們之間的隔閡。
媽媽穿著肩膀處有薄透網紗設計的黑色魚尾裙,坐在化妝檯前。只要穿黑色就可以了嗎?服裝和妝容都華麗得像新娘一樣呢。宰英在內心嘲笑著,這副模樣到底是要來追悼,還是要來放鞭炮?
「英啊,你來了。」
她照著鏡子,觀察自己的容貌好一陣子後才慢慢把身體轉向宰英。她年輕而美麗的容顏讓人很難相信明年她就要五十歲了。宰英一走近,她便用審視般的目光仔細觀察他的臉和衣著,接著拉過他的肩膀,用手掌在他的背上輕撫了幾下。
「我的兒子越來越帥了呢。」
「舅舅怎麼了?」
「腦中風和心臟麻痺。平時他多愛發脾氣啊!我就知道會變成那樣。」
宰英點了點頭,從媽媽的懷抱裡抽身,和她稍微隔開一些距離站著。如此一來,那個和自己同母異父的弟弟便馬上靠過來抱著媽媽。媽媽摟著那孩子的肩膀,看了一下鏡子裡的自己。
「你畢業的事情呢?後來怎樣了?」
「就之前說的那樣。」
「這次確定沒問題嗎?」
「嗯。」
「真是不像話啊。柱赫好像已經上了研修院(研修院:司法研修院。在韓國,經司法考試合格的人員,需進入司法研修院進行實務修習,結業者才能成為檢察官或律師。),這次姐姐又會多麼得意洋洋呢。你這次畢業後還是去同一間學校留學吧?」
「嗯。」
「總之,不要被外公發現。」
這是叫他不要被親戚們抓住話柄的意思。媽媽整理了已經打扮得很完美的髮型,然後看了一下孩子的臉上沾了什麼東西,她幫孩子擦了擦嘴角後,再次把目光轉向了宰英。
「英啊,你大舅舅過世了,你知道又要亂成一團了吧?這次你也跟外公撒撒嬌,在他面前好好表現吧,畢竟未來的事很難說。」
宰英沒有回答,只是苦笑了一下。大舅舅是外公的事業繼承人,也是遺產最多的子女。既然他已經過世了,接下來勢必會掀起一場遺產爭奪戰。
「零用錢還夠用嗎?」
「嗯。」
「有小弘的消息嗎?他還在韓國嗎?」
「不知道。」
宰英看了一下手機,但他並沒有收到張宰弘的任何訊息。他在確認完想雨傳來的「我知道了」之後,便把手機收進口袋裡。
「如果沒有其他事,那我就先走了。」
「好吧,去醫院弔唁後再回來吧。晚餐是七點,不要遲到。」
宰英轉過身,從華麗的房間走了出來。那一聲稚嫩的「宰英哥哥再見!」刺痛了他的後腦勺。
宰英在飯局開始前就抵達了。雖然他不管去哪裡都會遲到,但唯獨這個場合例外。
挑高的白色天花板上,水晶吊燈散發出柔和的燈光,在演奏古典音樂的大廳裡,聚集了一群世界上最低劣的人類們。他們一言不發地圍著餐桌坐著,當一位老人家走進來時,他們便馬上站起來向他奔了過去。
「爸爸,您還是這麼硬朗呢!」
「爺爺,我想您了!」
「爸爸好像越來越年輕了!」
宰英坐在原位,愣愣地看著老人把母親的兒子抱在懷裡。
外公是個帥氣的紳士。量身訂做的炭灰色西裝線條分明,緊緊包裹著他健壯的身體,黑色手工皮鞋散發出耀眼的光芒。在炫耀財力的手錶下方,高級的袖釦閃閃發光,即使外婆已經過世,他的無名指上還是戴著一刻都沒有摘下過的結婚戒指。他灰白的頭髮整齊地梳向腦後,已經年過七十的人還能這麼有品味實屬不易。
坐到座位上後,他環顧了巨型的餐桌一圈。這位男士喜歡讓由他的姓氏所組成的大家族齊聚一堂。他環視著沒有正當理由就不能有任何人缺席的餐桌(除了喪主和大舅媽、媽媽去出差的丈夫、兩個表兄弟姐妹之外,所有人都出席了),在發現宰英之後,他銳利的眼睛隨即淘氣地彎成了兩道弧線。
「小乖乖來了啊?」
宰英眼神充滿笑意,張開雙手向他走了過去。一靠近,便聞到了從小到大都沒有任何改變的穩重香水味和濃烈的菸味,宰英很喜歡他的味道。和媽媽的擁抱不同,外公的擁抱溫暖且強而有力。那一瞬間,宰英頓時覺得自己像是回到了童年時期。
「是的,我來了。」
「我很想你。」
男人低聲說道,大大方方地表達了自己的感情。
「我也很想您。」
宰英真心回答道。外公是自己在這裡唯一喜歡的人。如果沒有外公的話,宰英連一步都不會踏進這種場合。回到座位之後,帶有嫉妒的視線紛紛撲面而來。
開胃菜一上來,禮貌性的話語便開始一來一往。
「正值壯年卻就這樣走了,實在太可惜了!」
「公司失去了一個傑出的人才呢!」
這些都是毫無真心的客套話。然而,當主菜上來的時候,已經沒有任何人再提到逝世的故人。畢竟這個脾氣火爆、說話口無遮攔的貪婪男子,本來就是所有人的敵人,就連外公也不怎麼滿意他。
很快地,大家便開始炫耀起自己的孩子有多麼優秀。外公的三個子女都帶著他們的兒子和女兒前來展示,他們似乎擔心會漏掉自己小孩而察言觀色著。在這之中,以宰英的媽媽最賣力。
「這孩子跟外公很像呢,非常聰明。這次還考進了資優班,在班上也是第一名呢!」
「嗯,這樣啊,妳說這孩子叫什麼?」
「他叫勝民。真是的,您太過分了嘛。現在差不多也該記住他的名字了吧?」
非常注重家族和義氣的外公很大男人主義,因此他把女兒們當作是已經嫁出去的外人,對不是申氏的血脈,他一點興趣都沒有。
「英啊,你什麼時候要去留學?」
唯一例外的就是最小的女兒離婚之後帶回來的宰英。外公覺得宰英和自己很像,所以從他小時候就特別疼愛他。媽媽再婚後,宰英的去留和處境變得很尷尬,外公便在家裡親自扶養他,於是他們有了非常深厚的感情。
「七月。」
「那沒剩多久了啊!我的小乖乖去了美國的話,我一定會非常想你的,這該怎麼辦啊。」
外公非常露骨地表現出愛意後,令人感到不舒服的咳嗽聲從四面八方傳了出來。
「那樣真的會讓人很想念呢。」
「這樣怎麼等到他畢業呢。」
「宰英不管去哪裡一定都能做得很好的。」
虛情假意的讚美不絕於耳。
然而,爺爺才暫時離開一下,氣氛就馬上改變了。
「那你最近在做什麼?」
阿姨翹著二郎腿問他。她的先生是醫生,女兒也是醫生,女婿也是醫生,而兒子即將成為檢察官。他們一家全都愛慕虛榮且傲慢無禮。全身上下都是名牌的表姐附和道:「你應該去年就要畢業了吧。」
「因為有些事需要收尾,所以就再多待了一個學期。」
千叮嚀萬交代要把這件事當作祕密的母親表情變得很難看。雖然宰英很擅長說謊,但他覺得沒有這個必要。
「所以你現在還是學生?我們家柱赫已經進研修院了呢!」
姨丈咂著舌說道。這是一個荒謬的攻擊。宰英已經在這種糟糕透頂的情況下訓練有素,他現在不會再輕易受到這種打擊了。
「如果柱赫有去當兵的話,現在應該也還是學生吧。」
「唉唷,看看這孩子!最近哪有人會乖乖去當兵啊?」
小舅媽助攻,因為她的兒子也因免除兵役的問題而站不住腳。宰英笑著回應道。
「再怎麼樣也比二十幾歲得到結核病的人還要多呢。恩成在那個年紀就得了肺病,爺爺很擔心他工作該怎麼辦呢。」
餐桌上變得一片沉默。阿姨和舅媽對這句攻擊毫無招架之力,因為身為「保守主義者」的外公非常不滿意孫子們走旁門左道來逃避國防義務。
「宰英你現在還在做那個什麼……在牆壁上畫漫畫?」
這次換小舅舅攻擊了。這傢伙不僅酒精中毒,還是頭腦不太好的衝動派,他只要做生意就一定失敗,現在則是靠外公幫他開的手機通訊行維持生計。
「您是說街頭塗鴉嗎?這是我一直以來的興趣。」
「你畢業之後是不是就要靠幫別人畫畫來賺錢啊?那你畫一下我的臉看看,你應該很需要零用錢吧。」
他從口袋裡掏出筆扔到了宰英面前,宰英不動聲色地回答道。
「那舅舅您也在我面前推銷一下手機吧。我差不多該換了,會考慮看看要不要跟您買。」
舅舅一脫口而出罵他是個「沒教養的傢伙」,他的兒子和女兒就馬上抓住他的手臂攔住了他。阿姨在一旁幫腔說因為宰英混了張這個姓氏才會那麼沒教養。雖然母親臉上因憤怒而變得蒼白,但年齡、財力、社會地位各方面都處於劣勢的她,在這個只有強勢的人們齊聚一堂的場合上很少有發言權。
一來一往的過程中,外公才剛回到座位上,原本面紅耳赤的舅舅便露出金牙燦爛地笑了。宰英再次見識到舅舅是一個不足掛齒的傢伙,因此完全沒了胃口,於是他放下筷子,露出了冷笑。小時候,宰英一看到這些庸俗的人們就會氣得不知所措,但他現在只有煩躁而已,還算忍得住。
「爸爸,我們什麼時候要一起去玩呢?上個月我去了一趟澳洲,看好了一個還不錯的高爾夫球場。」
「哈哈哈,澳洲很不錯啊。」
宰英之所以會一直乖乖參加家庭聚會,僅僅是因為外公而已。外公是個自尊心很高、領導能力很強的白手起家型企業家。他覺得「面子」很重要,就算只是暫時出去家門口,他還是會穿著正裝,打扮得十分帥氣;他也是個不折不扣的浪漫主義派,自從五年前外婆去世後,他完全沒有要談戀愛或是再婚的打算。即便如此,外公依舊是個傳統的男人,他嚴守女兒出嫁之後就是外人的老舊思想,也會表現出老一輩很重視血統的一面。無論何時,他都強調要遵守「底線」這件事。
無論是宰英國中時因為和學長打架被記過,還是高中時把女朋友帶回家被發現,外公都用「畢竟是男孩子當然會皮一些」的話一笑而過。當宰英頂嘴說不想再看到外公而離家出走一個多月,還有偷偷喝了書房的洋酒和到處抽菸時,外公也認為是「適逢叛逆期所以很正常」而放著他不管;後來就算宰英沒有照外公的期望念企業管理科系,而是進入設計系就讀時,他也尊重了宰英的決定。
然而,當宰英頂撞說要與這個四分五裂的家族斷絕關係的那天,他人生第一次被打了耳光;在他固執地不參加家族活動的那天,他被趕出了家門;當著大舅舅的面叫對方「混帳」的那天,他被高爾夫球桿毒打了一頓。
外公是宰英認識的人當中最體貼也是最可怕的男人,宰英從他身上同時學會了自由和屈服。他沒有信心永遠不和外公見面,也知道自己沒有辦法改變對方,所以只有選擇放棄這條路。因此,從二十歲以後,宰英就一直守著「底線」生活。
家族聚會結束後,宰英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回到房間,他馬上就癱倒在了床上。每當有這種聚會時,他通常都會感到筋疲力盡,但今天卻更加煎熬。宰英很清楚知道原因是什麼。
他好不容易摘下了隱形眼鏡,以大字形趴在床上一段時間後,把手伸進口袋,確認了轉成靜音模式的手機──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人傳來的訊息,但對他而言真正需要的那個人,卻沒有傳來任何消息。
『真的太想你了。』
難道是因為到目前為止,幾乎每天都會見面嗎?僅僅一天沒見就出現了戒斷症狀。雖然這段時間應該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,但宰英想知道他今天都做了什麼、有沒有好好上課、有沒有好好吃飯,他實在無法忍住自己的好奇心。宰英呆呆地看著想雨最後傳來的四個字,隨後打了電話給對方。
嘟……嘟……嘟……嘟……嘟……
『拜託接電話吧。』
笨笨的手機直到最後都還是沒有傳出宰英想要聽到的聲音。於是,宰英又再次打了電話。
嘟……嘟……嘟……嘟……
『他到底在做什麼呢?』
宰英感到很煩躁。不,與其說是煩躁,倒不如說是迫切。雖然不知道原因,但宰英需要立即聽到他的聲音。在撥號音轉到語音信箱之前,宰英掛斷電話,重新再打了一次。
──喂、喂?
大概是在重撥第七次還是第八次的時候,對方才結結巴巴地接了電話。宰英閉上雙眼,長嘆了一口氣。
──怎麼了?為什麼打來?
『效果真好。』
他在心裡喃喃自語著。一聽到想雨的聲音,不久之前感受到的煩躁和疲憊,就馬上消失得一乾二淨了。
──你在喪禮會場嗎?
「不是。」
──你不是說要去參加喪禮嗎?
早就弔唁過了。雖然要在靈堂幫忙,但那是明天跟後天的事。如果就這樣一直沉默不語,想雨會什麼話都不說就掛斷電話,因此即使不太情願,但宰英還是勉強開了口。
「你在哪?」
──在家。
「你在做什麼?」
──嗯,就這樣那樣。打了一下遊戲……嗯……也刷了牙。
「在這之前呢?」
──在工作室裡寫程式。
「一個人?」
──嗯。
回答實在太簡短了。宰英想聽更多他的聲音。
「我又不在工作室,你為什麼要去?」
──因為已經習慣在那裡做事了。
「……」
──……
宰英覺得今天的自己特別討厭沉默的時刻。
「想雨啊。」
──嗯。
「想雨啊。」
──怎麼了?
「想雨啊。」
──看起來你終於發瘋了呢?
宰英頓時噗哧一笑。不過,這個男人即使聽到自己低沉的嗓音也沒有感到奇怪,他甚至還問自己是不是瘋了,這樣沒有Sense、不會察言觀色的他並不討人厭。最近的他不管做什麼事情都完全讓人討厭不起來。
宰英露出笑容,決定要像平時一樣和他開玩笑。
「你現在穿著什麼?」
──當然是睡衣啊。
「一想到你穿著睡衣打遊戲的樣子,我就非常興奮。」
──那你自己解決吧。
「你幫我啦,用你性感的聲音。」
──怎麼做?
「你一邊用手DIY一邊發出呻吟,我好像在這裡就可以射了。」
想雨沉默了好一陣子。他荒唐的表情就好像浮現在眼前一樣。
──從結論說起的話,這沒辦法。
「為什麼?」
──……因為我剛才做過了,沒辦法。
突然遭受到意料之外的攻擊,宰英忍不住爆笑出聲。他忘記了疲憊,笑了好一陣子之後,想雨就追究說他那樣嘲笑生理現象是不恰當的行為。
「你是看著我的照片做的嗎?」
──明知故問。
「靠北,我嫉妒了!是用哪張?」
──不要再捉弄我了。
「我很認真!到底是哪一張?」
──……
「快點!」
──很……多張。翻著翻著就……我不記得了。現在感覺好羞恥,我可以掛電話嗎?
「不行。」
宰英要想雨說說今天的工作內容,在對方用毫無高低起伏的聲音描述時,宰英就只是閉著眼睛傾聽著。如果有一個用這樣的聲音朗讀書的節目就好了,這樣的話,一定會因為每個晚上都收聽而變得知識淵博……不過光顧著聽聲音,應該完全無法理解內容吧?宰英沒有換衣服就直接鑽進了被窩裡。
──你有在聽嗎?
「嗯。」
──你知道通話時間已經超過五十分鐘了嗎?
「不知道。」
──最近我們通話的時間不斷在增加,如果按照這個模式,講五次電話之後超過三小時的機率很高。
「那……就這樣……有什麼關係。」
──與其這樣,倒不如見面還比較好,不是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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